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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一升國二的暑假,我媽帶我去了美國。旅行的目的是要把我留在芝加哥的阿姨家當小留學生。在那個小留學生開始盛行的年代,未成年的我,不像現在當出生的嬰孩,是沒有屬於自己的一本護照,我的身份依附在母親護照內薄薄的夾頁。第一張護照、美簽照片仍是頂著尚未解禁的及耳學生頭,髮尾還因午覺剛睡醒,完全沒梳沒seto,全數往右邊高高翹起的花輪頭。

出國前,學校正準備某個重要活動,升國二生不論前段後段,一律得參加排練,缺席不論理由一律記警告一支。當時班上有個高高、有對靈活大眼睛和運動員標準身材的女生。天龍地虎、第一排和最後一排的差距,我和她一整年沒講過幾句話,見了面總是小女生式的靦腆微笑。礙於出國動機不純,父親又是學校教師,我自然無法和同學分享小女生內心的緊張和期待。直到出國前一天,在走廊整隊等待出場排練時,那個高高漂亮的女生剛好排在我隔壁,我按捺不住告訴她明天我就要出國的事實,她也告訴我她期待已久的暑假計畫,在悶熱混合著年輕汗臭的走廊,我看到她眼底像日本少女漫畫的點點星星。

在美國的二個月,我明白小留學生不是我當得起的,經濟及心理皆然。我還沒準備好在媽媽回台灣後,我失去護照會成為失根的蘭花,為了合法身分,阿姨可能會收養我。那天,大人在廚房討論完收養的可行性,媽媽問問我的意見,我記得我站在樓梯口,堅決地說,如果要改姓那就不要,以後等我大了,自己再出國留學。好個「行不改名坐不改姓」的固執,我又回到台北當個苦悶的國中生。

四萬多的來回機票也帶回些改變。天天在美國喝牛奶的緣故,我足足長了6公分;吃飯時堅持要坐在廚房後門旁的餐桌上,伴著屋外的陰溝和陰溝旁的雜草野花,喝著不同味的鮮奶果汁,費力不自然地用刀叉吃起火腿起司三明治。這樣的美式生活,不過三天就完全淪陷。鮮奶如何也比不上一杯二個月沒喝的冰豆漿,配上爸爸專為我買的甜飯糰,坐在沙發窩著肚子看茶几上的中央日報副刊,這才是標準的暑假早餐!

回學校預演的第一天,沒看見那個高高漂亮的同學,直到中午快結束時,傳來她和家人週末去海水浴場,她和妹妹滅頂的消息。同學繪聲繪影地形容,當時大浪打來,她爸爸在岩石上釣魚,媽媽在岸上,兩個哥哥和大哥的女朋友,還有她和她妹妹全部被浪捲走,二哥奮力游上岸,大哥抓了離他最近的女友也上了岸,上岸後,才發現兩個妹妹已失去蹤影。中午的陽光很大、很熱,汗濕的制服沾著背十分不舒服,但我卻從脊髓涼到腦門再下傳到腳底,十三年的日子裏,第一次離死亡那麼近,第一次想到,死神拿著鐮刀帶人不分年齡。

同學和她妹妹的名字果然出現在當天社會版右下方小小的方格內,據說兩人的屍體一直到那天晚上才打撈上岸。之後好幾次經過她家巷口,我猶豫著是否要進去看看,又怕她媽媽看到同年紀的我更難過,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我和她的關係,畢竟我們連朋友都說不上,只是講過不到十句話的同班同學。

死亡果然是中國人避諱的話題,沒有老師安輔同學情緒,沒有同學互相討論死亡的衝擊。開學的第一天,導師叫值日生把她的桌椅搬到倉庫,再重新照高矮排新坐位,那個高高漂亮的同學,從此人間蒸發,遺忘在國文、數學、段考、排名中。而我,將近20年後,突然想起她那雙晶晶亮亮像小甜甜般的眼睛,在紐約下完一場大雷雨的夏日午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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